芍之妖妖（黄芍限定版）

神狄续文之二，承接《偷天换日》，首发百度神探狄仁杰吧。

私设和目录戳这里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韩无济的话如沸油浇入躁动的人群，引燃了杀手们冷漠面具下深藏的渴慕，凭空腾起连片火光，灼灼烧向阶上拥令孤立之人。

陆通登时明悟，勃然作色道：“你……果然是你！”他怒目向韩无济，抬指直戳其面门，“果然是你杀了门主！你妄信传言，杀了他却没找到藏宝图，现在反来逼问我！你这疯子，怪不得狄公说——唔！”

声音戛然而止，陆通猛觉喉头一凉，脑中还不及有所反应，便被腥红浆液迷蒙了视线，瞪大眼睛倒了下去。

变生突兀，众人只见一抹黑影伴着紫电掠过庭院，陆通颈间随即喷出一道血箭，定睛再看时，原先陆通所站之处已换了一个披斗篷的身影——那军师缓缓将浸染殷色的剑送回鞘中，兜帽被适才动作带起一角，显露清瘦的下颔与紧抿的薄唇，苍白肤色映着火光，于俊雅中透出一股肃杀冷厉。众目睽睽下，他从容地展袖躬身，将一截断刃递予排众而来的韩无济，一言不发地退到了一旁。

眼看着秉刀令落进韩无济手中，诸人才恍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陆通的亲信坛主们大喝一声同时出招，可谁能敌得过有备而来的韩无济？他本人已是秉刀门第一高手，那军师鬼魅般的剑法亦不遑多让，加之陆通身死、大势已定，少数反抗者立时陈尸当场，馀者更是骇然变色，纵心有不服，亦再无人敢举兵相向了。

韩无济一手提着血淋淋的横刀，一手端着秉刀令，一步步踏上暗红的石阶，对脚边那匍匐的尸首斜睨一眼，轻蔑道：“都是做杀人买卖的，谁的手还比谁干净些了？一味拔高自己空谈侠义有个甚用，这点实力，还妄图霸占秉刀令、私吞宝藏？何为忠心，守住前门主的基业才是忠心！”他霍然转身，眼底戾气涌动，高擎断刀，声震屋宇：“秉刀令，唯有能者得之。今夜起，我韩无济，便是你们的门主！”

台下一瞬死寂，紧接着响起整齐的高呼：“属下拜见韩门主！”

韩无济终于现出一分得意的笑容。军师则几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。

一簇栖鸦从檐角枝头惊飞而起，将静谧树林带得一阵悸动。十余丈外的灌木丛中，四五名潜伏者听着那喊声，恨得握紧了拳，却是牙关打战，一句囫囵话也吐不出。半晌，才有人憋出几个字：“他，他他……真的，杀了陆统领？”

另一个略为平稳的声音哀叹道：“都变成‘韩门主’了，还能有假？”

第三人道：“那坛主，我们，我们怎么办？”

“怎么办，冲出去为陆统领报仇？”平稳声音低斥道，“就咱们一个坛口，抗得过韩无济？赔上性命，谁又替我们报仇？我说得不对吗，你们都什么表情？”

“坛主，那个，你你你背后……”

“背后怎么——谁？”那坛主刚回头便觉不对，可为时已晚，冰冷的锋刃已贴上咽喉，同样冰冷的还有近在咫尺的语声：“原来，还有漏网之鱼。”

那是个身量颀长的蒙面人，穿着秉刀门杀手最常见的墨黑短衣，刀的形制却是陌生。那坛主受制一瞬已做好了舍命的准备，见他凝力不发，索性怒道：“怎么不砍？韩无济闹出这么大阵仗，还不懂斩草除根的道理？”

“别、别砍！”几个属下慌了神，一叠声地作揖讨饶，“侠士，侠士您高抬贵手！放我们六坛一条生路吧，我们愿效忠韩统……呸呸，韩门主！我们绝对效忠韩门主！”

“六坛？”蒙面人微一迟滞，旋即道，“尔等若有心归顺，便休再多言。随我来，我可以留下尔等性命。”

锋锐的寒意渗透体肤，倒将那坛主激得清醒了些。他疑惑地再度打量来人，眼珠转了几转道：“好，我一人留下就够了，他们都只听我的。——你们赶快回去，在坛里好好蹲着，约束弟兄们也消停几天，今晚的事闻统统不许声张，快走！”说话间目光时刻不离对方。

蒙面人未加阻止，属下们这才唯唯诺诺地离开了。待其行远，那坛主方犹豫着开口：“侠士，你不是韩无济的人。”

蒙面人无言地看着他。

“或者说……不是江湖人？”

蒙面人依旧不为所动。

“……你需要我做什么？”

“告诉我秉刀门的过往、两派纷争的始末。作为回报，我会尽量保证六坛的安全，不使韩无济加害于你。”蒙面人翻手取出一枚龟袋[1]晃过他眼帘，“我想，你应当信我。”

那坛主久历江湖，自然知道持龟袋者必为高官，何况身家性命拿捏在对方掌中，只得答应下来。他本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伶俐人物，主动交出兵器后便乖觉地束手就缚，看到蒙面人临行换了衣装显露真容也不多问，只缄默地随之从山谷一路行至洛阳城中。是时天色初明，行客稀疏，李元芳有狄公名帖在手，省却城门下一番盘查。他拣着僻静道路将那坛主由角门带入狄府，交与卫士看押，又向仆从询问了诸人行止，方才回到东跨院。

蒙蒙晨曦里，整个院落宁谧无声。元芳晓得如燕有孕以来一贯嗜睡，开门时便格外轻缓。悄步进得内室，却看到床帏里歪躺着一人，外衫将松未松，只在身上虚虚搭着一方丝被。他登时板起面孔，拉起被角一直盖到如燕颈边，沉声道：“我才两夜不在家，你便这样不知爱惜自己。”

“诶呀，见面就没好话……”如燕打个哈欠懒懒抬起眼皮，便瞧见朝晖中一张认真的冷脸，微蹙的眉尖仿佛被涂了一点金色，教人忍不住想去抹一抹。她凝眸片刻，轻哼一声别过头去，牵住他的手抚过微微隆起的小腹：“你是心疼他呢，还是心疼我？”

“如燕，别闹……”元芳在夫人面前向来拙于言词，只温和了语气解释道，“大人命我去暗查秉刀门，一有收获，我便回来了。”

“有何收获？可遇见了什么漂亮杀手？”如燕语带戏谑。

元芳居然认真想了想，点头道：“漂亮杀手倒是看到一人，不过是个男子。”

“……没正经！”如燕噗嗤笑了，作势将他推开，“快去更衣，陪我再睡一阵，待叔父他们回来，可就没时间歇息了。”

元芳本来精神颇足，让她这慵然带笑的声音一熏，才觉出几许困倦，一行解衣一行问道：“夜间发生了什么，你为何也要补眠？”

“我想盯着沈斯啊。”如燕懒洋洋道，“他一身都是疑点，偏偏没有把柄，好容易让我碰见一次，当然不容错过。”

“哦？沈斯怎么了？”

“他回幕天楼了。昨晚日落时分，朱夷遣人来找他，道是家中有些私事，二人便匆忙离开了，许多东西还丢在花厅不曾拿走。沈斯让我转告叔父，他仍住在幕天楼，一旦有事可随时听候传唤。我忖度着其中有诈，悄悄尾随他们出了尚贤坊，可惜行动不便，还是跟丢了。”如燕越讲越是郁闷，“这天党也真是的，偏在这时候给咱们添麻烦，我帮不上忙，仲闲也束手束脚……”

“天党？”元芳讶然望来，“连环案的幕后凶手，是天党？”

如燕摇头而叹：“昨天仲闲在梁王府发现了天党余孽的行踪，叔父他们已进宫追查，不知和连环案有无关联。但这背后，恐怕又是一桩偷天大案。”

 

坚信神都潜藏着一桩偷天大案的狄公，此刻却站在上阳宫东侧的监门卫[2]值房里，面对中郎将所呈入宫官吏名册中毫无疑点的内容，半晌无言。

——怎么可能？若岚担着暴露天党的风险盗取令牌离开梁王府，怎可能两日来毫无动作？

昨日闻知天党隐秘，狄公便赶忙携曾泰与李仲闲入宫，请值宿的左监门卫中郎将调阅两日内的各宫出入人员记录，孰料竟是一无所获，漫说上阳宫，便是太初宫[3]与东宫的各处门禁，也寻不到丝毫破绽。

那中郎将帮着查了一夜，忍不住问：“国老，歹人混进宫要做什么？您能肯定他是借用上阳宫令牌单独行动？如果藏在谁家随从里，监门卫便查不出了，岂非更为保险？”

狄公断然道：“不会，那人深得梁王宠幸，她若想在梁王近侍中安插耳目很容易，不需多此一举盗用令牌，说明逆党所图之地唯有令牌方可通行。他们有挟持帝子、图谋天下的先例，此番很可能直接着眼宫禁之内。”

“大人说的是，否则邓先生不会在《诉天门》中写下‘象门’二字。”仲闲亦道，“诗中各处暗示无不应验，幽天门这句不可能是信手而书。”

“说到《诉天门》……邓源居这般措辞，必定知晓若岚其人，也许还知幽天门当初为何留在洛阳。仲闲，你二人偶有书信往来，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？”

仲闲微微沉吟：“……没有。去岁天党案结束时，本有冰天、幽天二门尚存疑团，晶天门除使者外也无人露面。后来邓先生只是将晶天门叶家诸事告知于我，邓、叶两家联姻，且叶箫率先反正，叶家不会再生贰心。然而邓先生绝口不谈另外两门，您也知他性情，当时他之所以愿倒戈相助，乃因徐朔背叛先君、利用加害我等黄国公亲旧，但他绝不会就此出卖故人。是以小婿猜想，幽天门或许和冰天门关系匪浅，而冰天门沉寂多年，不见得还有野心。可现今神都命案频发，幽天门参与其中，邓先生想必不会再回避……”他读出了狄公眼底隐晦的疑虑，心头一紧道：“大人毋忧，我尽快修书至江州，申明事态变化，务求邓先生直言相告。”

“仲闲，你误会了。”狄公按住他肩头，缓缓道，“我并未怀疑闻蕉苑牵扯其中，只是圣上……你且莫急，求教邓源居虽有助益，然情势紧迫，信笺来去空耗时日，寄望于彼绝非上策。毕竟目前所有案发地都在洛阳，此间定有更多蛛丝马迹，有待我等进一步探寻。诗文解读纵能指明方向，终究似是而非，咱们且先放一放，找出实证更为重要。”

仲闲颔首称“是”。这时曾泰捧了一折名册近前道：“侯郎将，我有一事不解。照监门卫所记，平素出入宫禁之人，皆是凭龟符或印信验明身份，那御赐令牌通常用在何处？”

那中郎将解释道：“曾长史有所不知，满朝上下，持令牌者只有最得皇帝信重的十六人，不是梁王那种当朝亲贵，便是狄国老这等股肱要员。这十六位公卿常入宫伴驾，监门卫对其车驾、形貌都很熟悉，何况还有官印、龟符等物，令牌实则很少用到。但若来人直接出示令牌，监门卫验证无误，即便此人不是令牌之主，我等也会依例放行。”

狄公道：“不错，狄某的令牌便鲜有使用。那持令进宫者大都是什么人？”

“其实，很少有人用令牌进出上阳宫……倒是出入皇城的人多些。”

“却是为何？”

“呃，这是个不成文的规定。”侯郎将偷觑狄公一眼，垂首道，“有些公卿会将令牌交给亲信代为办事，可以省却许多文牒麻烦。譬如国老公务繁忙，托付李少卿协助查案。少卿持有令牌，便可随意进出皇城内的三省六部等各家官署，包括南衙卫府、太子春坊，亦可畅行无阻。”

“想不到，御赐令牌还有这样一层隐患……”狄公敛眉而叹，“怪道我们在宫门寻不到线索，若天党借用令牌去了别处，搜寻范围太广，打草惊蛇不说，还会引得人心浮动。”

曾泰惆怅地掐指算来：“是啊，神都之大，官署之多，除非大致明了对手的目标，否则实在不便一家一家去查。”

仲闲注视着值房内的皇城图，目及丽景门[4]处，忽道：“持令牌可以进出内卫府吗？”

狄公摇头道：“若有差事，五品以上官员皆可进出内卫府，但也只能止步于二堂。内卫直属御前，府衙守备森严，即便有令牌，也很难深入其中。”

侯郎将应和道：“国老所言极是。内卫府自成一体，除非有皇帝敕令，任何人都无法踏足二堂之后。”

“可梁王毕竟不同罢……若是除了令牌，再加上他的手书名帖等信物呢？”仲闲直觉，洛城贵戚众多，幽天门选择潜入梁王府必有缘故。

正议论间，却听一人在门前问安，乃是前夜驻守东宫的一员中郎将。狄公请他近前道：“刘郎将去而复返，可是有所发现？”

那刘郎将拱手道：“正有一事要禀明国老。夜间下官奉命送来名册，回到东宫后又请太子卫率[5]协助询问了各种情况，确认两日来并无可疑之人出入东宫，但却发现了一件怪事。三天前，一位内侍收到家书，道是老母病重，求得两日休假。昨日假期已到，他却没有回来。内坊丞[6]觉得蹊跷，派人往城南内侍家中探寻，才发现他的亲属户籍皆系伪造，忙下令追究此人身份来历，目前尚无结果，不知与国老所查之事有无关联。”

涉及东宫，狄公不禁含了十二分的谨慎：“此事太子可曾知晓？”

“未敢惊动太子。”

“那就好，千万莫要走漏风声，授人以柄。——那内侍具体是何时出宫的？”

刘郎将道：“休沐那天日落之前，也就是七月二十日的酉时左右。”

“大人，若岚也是那天夜间失踪的！”仲闲失声道。

曾泰也变了颜色：“还有城中的三起命案……”

“绝不会是巧合。”狄公肃容道，“速往东宫一探究竟！”

侍奉着一位谦卑仁懦、地位动荡的太子，东宫一众属官都养出了一副草木皆兵的脾性，太子榻前丢一枚帘钩也会让他们紧张大半日，更遑论丢一个身份可疑的大活人了。狄公等人赶到时，尽责的近臣们已将那失踪内侍的住所里外翻了数遍，素日与之有交往的仆婢拘了几十人，从他两年前入宫至今的相关文档排了满案。内坊典内一看到国老，仿佛遇了救星，忙不迭便要叩首：“狄国老啊，太子可怜哪，下官失职啊……”

“典内不必多礼。”狄公扶住他，沉静地问，“慢慢说，你们查出了什么？”

典内拿袖口沾了沾眼睛，缓了口气道：“程恭这小崽子，可险些把太子害惨了……哦，程恭就是那个失踪的内侍，平时看起来木讷诚恳，谁成想竟有好大来头！辗转荐他来东宫任职的，是当时殿中省一位上官，梁王的亲眷。都怪下官不查，这程恭也没给我们殿下惹祸，否则我等真是百死莫赎了。可他已失踪了两日，万一借着东宫的名义在外招摇，那可怎生是好！”

“梁王？”洋洋洒洒一篇话中，狄公只抓住了两字重点，“此人是梁王安插进宫的？”

“多半是吧。程恭进宫也有两年多了，内坊丞见他老实，又识文断字，还特意安排他在太子书房任职，整理笔墨书画。去年出了偷玉印的大事，下官肃清宫人，本以为已经……”

“且慢，你说偷玉印，可是指去年有内侍盗取太子印信，攀诬太子勾结贡王意图谋反之事？”

“正是，当时还多亏国老为太子洗清冤屈……对了！”典内忽而眼睛一亮，“您不提下官倒忘了，当时那个小内侍便是和程恭住在一处，定是他唆使那厮构陷太子！”

“什么？”仲闲诧异不已，“所以那个陷害太子的阁台重臣、天党内应，竟是梁王？”

“不对，不是梁王……”狄公脑中万千线索碎片飞腾旋转，终在此刻连结成一条严密的长链，“没有内应，只有若岚。”

【注】

[1] 龟袋：武周时期五品以上官员的身份凭证。《旧唐书·舆服志》载：“天授元年九月，改内外所佩鱼并作龟。久视元年十月，职事三品已上龟袋，宜用金饰，四品用银饰，五品用铜饰。”

[2] 监门卫：左右监门卫归属南衙十六卫，掌管皇宫各门出入。（详见《唐六典·诸卫府》）

[3] 太初宫：唐洛阳宫城，本名洛阳宫，武后光宅元年（684年）改称太初宫。（详见清徐松《唐两京城坊考》）

[4] 丽景门：唐洛阳皇城门，位于城西面靠南（详见《唐六典·尚书工部》）。武周时期，曾于丽景门内置推事院，以酷吏来俊臣领之，专司罗织构陷之事，因入此门者百不存一，故有人谐称之为“例竟门”（详见《旧唐书·酷吏列传》）。拙作根据史料与原剧，拟推事院为内卫前身，而内卫府仍位于丽景门内。

[5] 太子卫率：即太子左右卫率，“掌东宫兵仗羽卫之政令，以总诸曹之事”。（详见《唐六典·太子左右卫及诸率府》）

[6] 内坊丞：太子内坊乃东宫官署，长官为典内，“掌东宫阁门之禁令，及宫人衣廪赐与之出入”，丞为其副手。（详见《唐六典·太子三师三少詹事府左右春坊内官》）

【小剧场】

那中郎将解释道：“曾长史有所不知……这十六位公卿常入宫伴驾，监门卫对其车驾、形貌都很熟悉，何况还有官印、龟符等物，令牌实则很少用到。但若来人直接出示令牌，监门卫验证无误，即便此人不是令牌之主，我等也会依例放行。”

曾泰：我懂了，恩师和梁王都可以刷脸进宫，但天党要想混进来，只能去偷权限最高的门禁卡……

—待续—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若岚这条线涉及的基本都是《偷天换日》里的细节和伏笔，下一章收线的时候我会补充说明。